作者:Cognac干邑

 


 

要察覺自己的反應在何時改變是很難的,那往往是不由自主的行為,在某種奇妙無名的驅使之下。

 

通常這種事都是身邊的人在看出不對勁後告知當事人。

在亦楊對將緯改變態度時在場的就只有將緯本人,理所當然經歷的事較多,心態上也比較成熟的將緯在事後思考就不難發現亦楊對於自己在沒有壓迫感而毫無防備下的態度明顯溫柔了許多。

雖然用了會不怎麼協調,但是將緯有種被「寵溺」的錯覺。

被一個比自己小了快一輪的男孩寵溺,將緯哭笑不得。牙痛並沒有持續很久,幫將緯拔牙的醫生技術不錯,無論是傷口或疼痛感都在將緯的忍受範圍內,拔完牙的那一天晚上吃完了第二包止痛藥的將緯並沒有如同亦楊說的那樣痛不欲生。

在注意力沒有全部集中在牙痛身上時,將緯觀察著亦楊。

兩個大男人擠在小號的雙人沙發上看著電影,亦楊被將緯命令幫他冰敷。只見亦楊左右手交互使用,拿著包裹著冰塊的毛巾輕輕貼著將緯的臉。

亦楊細心的每隔一段時間會離開將緯的皮膚防止凍傷,但是亦楊仍然可以認真的去看著他的電影。

將緯只需要坐在那,什麼都不用做。

因為下午曾下了場陣雨的關係,夜晚的天氣涼涼的,亦楊便把落地窗推開,關上了冷氣,窗簾被風吹得飄啊飄的。

有幾次,將緯被這樣謐靜的氣氛恍惚得雙眼朦朧。

陷在小牛皮的沙發中,將緯有一刻覺得兩人這樣一直互相依偎下去也未必不好。

找個真能定下來的伴侶的心態越來越強烈,不知是否是年齡的影響。遊戲人間也許沒有壓力,一切適可而止也讓人享受快樂而不怕受到傷害。

但是,在沉默降臨,從喧譁的空間回歸到最真實的自我,想要安靜地沉澱自己又感覺到寂寞的時候,將緯總覺得自己體內充斥著空蕩蕩的不真實感。

帶有點憾恨,卻又類似欲求不滿的焦躁。可是,這樣的對象又不是誰都可以。

將緯遺憾地想起被自己自私犧牲掉的和淵。自己被他的相貌和表現溫和的個性迷惑了,尤其是在發現了和淵與自己大不相同的純真後,將緯瘋狂的迷戀上他。

迷戀他的肉體,迷戀著自己引誘出他和純真落差巨大的呻吟的快感,違和感帶給自己的刺激讓將緯忽略了他與和淵在心靈上的差距。年齡從不是問題,但是心理層次上的年齡就是距離。

要在一起生活的伴侶求的不只是感官的刺激,內心是否滿足和安寧才是將緯真正需求的。將緯在發現了和淵並非是自己的理想人選之後,輕易地收回了先前對他投入的熱情。

如果說自己不感到愧疚是騙人的,但是問將緯後不後悔傷害和淵,答案卻是否定的。

將緯不認為自己該對和淵的家庭或心靈上受的打擊負責,和淵是個成年人,該有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責任及擔當,當初自己並不是用什麼見不得人的手段誘惑了和淵,而是光明正大的追求告白。在自己店裡的工讀生都可以證明。

連工作都是交往後和淵有求於他時,將緯勉強空出的職務。無論今天和淵因為自己和他交往發生了什麼事,那也是和淵自己的選擇。

將緯不認為自己要連帶的負起什麼責任。在感情漸漸淡去後的將緯,事實上就是如此嚴酷而冷然。

亦楊或多或少有感受到,所以才產生了疏離感。疏離感不是將緯發出的訊息,而是亦楊本能的警訊。

「同志讓人很難接受嗎?」將緯想起那個吻,若有所思地問。

亦楊奇怪的看了將緯一眼,不覺得這是個需要回答的問題。

「如果你發現自己是同志,會有什麼反應?」

「要看我喜歡上的對象。」

將緯伸手按掉電視遙控的電源。

「怎麼說?」

亦楊拿過遙控按回來。

「如果他長得醜個性又不好,那就認了,我是同志。如果他長得帥個性又讓人佩服,我可能只是被迷惑,不一定是同志。」

「長得帥的不就很無辜?」

「是啊。誰知道他的臉會不會騙人,又誰知道自己會不會因為他的臉被騙。」

「有差別嗎?」

將緯低沉的聲音迴盪在亦楊耳邊,感覺耳根癢癢的。

「有,自願和非自願。」

將緯看著電視不語。

亦楊看著電視沉默。

「還有另一種可能,我喜歡他的程度到了某種極限,連想都不想我就落跑。」

將緯沒有看向亦楊。

亦楊也不回頭。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不論是喜歡上男人或女人都一樣,感情放太重,我不跑,就只能等著被那樣的感情殺死。」

將緯看向亦楊,定定的看。

「大哥,小的我會怕。」亦楊把遙控器擋在將緯面前。

將緯收回眼神,過了許久都沒再說話。

當電視上的電影撥出了落幕的黑底白字,將緯把自己靠在亦楊身上。

「我要睡了。」

亦楊摸摸將緯的頭髮。

「等我看完字幕,聽完片尾曲。」

「好吧。」

氣氛變得太親暱,將緯卻不想抽身。

「你留下來。」

「喔。」

於是亦楊在洗完澡穿上將緯大一號的T恤和短褲後爬上了將緯的黑色大床。

將緯隱約聞到和自己一樣的氣息。

異常安靜的空間也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偶爾身體的接觸讓兩人都微微閃躲,當亦楊平躺著睡去時,將緯在反方向整理自己的情緒。

直到確定了什麼,將緯才安心的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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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可怕的夢境。

亦楊做完早餐就悄悄地走出了將緯的房門。

煎蛋時心不在焉不小心被油噴到的傷痕隱隱作痛。

亦楊掏出了從將緯那摸來的大衛杜夫,很久沒有這樣煩躁的感覺。

他竟然夢到自己被將緯上了。

還是被強暴的那種,難道潛意識中自己其實有被虐傾向?夢裡的將緯狠狠的揉爛自己的身體,然後自己除了哀叫什麼也不能做……

胃痛了起來……救人啊……

亦楊懊惱的想,最嚴重的是被自己做的夢驚醒時他最先感到的不是屈辱,而是欲求不滿的焦躁。

飛快逃離現場的亦楊說明白點是怕自己下一刻就騎到將緯身上做出什麼不堪的行為。

亦楊等到了電梯,門緩緩地開,他看見自己映在金屬上的不耐煩被切割成兩塊。

原本就已經扭曲的臉更加的詭異。

經過管理員時,亦楊還是勉強的對老伯笑了笑,然後老伯也報以微笑。

亦楊接收到和自己的外公一樣溫柔和藹的笑臉,忽然覺得自己內心是那麼不堪的骯髒,亦楊恥於抬頭,和管理員對看一眼後馬上就離開了。

有時候亦楊會被突如其來的自我厭惡打擊得無法在他人面前正常的反應。

他覺得這可能是一種病,心理上的。

有誰會在自慰完後感到羞憤的?亦楊會,在高中時把國文老師拿來當作性幻想對象時。

自己好骯髒啊。

他無法把這種問題說出來尋求協助,就只好一直惡性循環著一天過了一天。

用遺忘,來減輕自己心靈的罪惡感。

雖然他告訴自己,生理需求是很正常的事。

小名也曾經說過,他拿以前的同班死黨當性幻想對象,但是,將名這個人倒是沒有什麼禮義廉恥或道德觀可言。

嗯,亦楊內心非常贊同。

所以小名的話實在不可以拿來當標準。

不可能的任務背景音樂響起,亦楊被音樂感染了緊張感,快速的接起手機。

連來電顯示都沒看。

等到接通了電話,亦楊就後悔了。

手機裡傳來的是亦楊許久未見的父親的慍怒聲。

「你昨天一整天都不在,到哪裡去過夜了?」

「手機也沒開,如果有急事要找你該怎麼辦?」

「長這麼大了為什麼做事還是這麼草率?」

父親從手機裡傳出的聲音,亦楊離通話處三公分都聽得見,既然對方看不見自己,為了自己的健康想把手機拿遠一點也不為過吧。

「我很抱歉。」

「你這個禮拜五,就是明天,給我回家一趟,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好。」

亦楊想也不想就答應,反正父親說出口的話永遠沒有商量的空間,他總是決定好了才告訴你,直述句非疑問句。

想當然爾是不會有說再見後禮貌的掛上電話這種事發生,亦楊還懷疑,若非自己的回答只有一個字,父親大概會在自己還沒說完話時就把電話掛上。

誰說和親人在一起時可以毫無顧忌?

以父親長這麼大一個人了怎麼可以這麼沒禮貌?

亦楊在心裡用父親罵自己的話回敬老人家。

用自己一貫幼稚的方式來紓解生活裡的現實與挫折帶給自己的壓力與痛苦。

這一點一直都是亦楊引以為傲的,因為相較於同年齡的朋友,在困難中迷惘,在無解的難題中掙扎的情形在亦楊身上出現的機率是少之又少。

而且他的生活環境又無法把煩惱表現出來,那是懦弱又無濟於事的。

他必須面對現實,他寄人籬下需要笑,他要掩蓋自己無奈的家庭、他要在同儕之中立足,他需要談笑風生的輕狂。

陷在憂鬱的泥濘中顯露出脆弱是他無法獲得的權力,因為他無法任性。

逃避,其實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方法,亦楊清楚這世上無奈的事太多、又幾乎都是遺憾。

所以他的逃避,轉而言之就是無條件的接受。

「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了。」

「不然還能怎樣?」

諸如此類的……

他倒還覺得,自己這樣情緒控制的方法算是很成熟的了。

亦楊望了望手機上的時間顯示。

他翹了兩堂課,於是亦楊跨上機車直接往學校騎去。

會被二一的恐慌取代了亦楊先前的煩躁,又是一次成功的以退為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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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亦楊是趕來睡覺的。

衝進教室,找了個好位子就趴下,下課鐘一打亦楊這才醒了過來。

看得身邊的小名一楞一楞,近下午的課還這麼能睡?

再說亦楊昨天晚上又沒有去上班,將名想著愈想愈不對勁。

自從上次亦楊因為打工打得太疲憊,差點被二一後就收斂了不少,為了重建在教授和改考卷的助教眼中自己的形象,亦楊拼了命唸到得了個成績優異的獎學金來。

到底是為什麼?

當然小名只是無聊的單純疑惑。

還裝可愛的偏了偏可人的臉蛋,不知道做給誰看。

「你幹嘛?我哥他還好吧?」

「不知道,我早上沒等他起來就先走人了。」

他說什麼?

小名訝異地瞪圓了眼,不過感覺上看起來還是很可愛。

「你在他家過夜?」

他那個二哥?那個有不讓人接近自己地盤怪癖的將緯?

連二哥上一任戀人都沒去過他家,要辦事還會跟自己借房間的那個二哥?

連他這個親弟弟都沒有機會在將緯家過夜了……

怎麼會?

大眼裡意外地寫滿了恐慌,小名皺起眉頭咬著下唇。

「對啊。」

亦楊看小名太柔嫩的臉頰有點不順眼,伸手捏了一把。

毫不反抗的小名想起那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吻,想起在將緯臉上看見的一絲紅暈,難道那不是自己的錯覺?

「你、你沒對我哥做什麼吧?」

再怎麼可愛,下一瞬間也被亦楊踹了一腳的將名彎腰蹲下抱著隱隱作痛的小腿。

「好痛、痛。」

眼淚都滾了出來。

「說那種鬼話,只踹你沒扁你,很OK了。」

「你不是人!不是人!」

亦楊又用腳踢了將名的膝蓋,小名一時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

「撒什麼嬌?我可不是你的邱廣。」

將名惱怒,一時之間忘了方才自己內心突然升起的恐懼。

兩個人在人來人往的中庭吵了起來。

亦楊繼續踢著小名的大腿,每次小名想要站起來卻又被亦楊弄得重心不穩跌坐在地。

「啊啊啊,我恨你。」

小名哎哎叫著。

亦楊卻很愉快的大笑著。

小名生氣地掄起拳頭亂揮,亦楊一邊閃又一邊笑。

反正聽到下一節的鈴聲,亦楊也覺得玩夠了,他一把抱起了將名,把他從草地上提起來。

當亦楊要把小名放下,他卻賴皮的不肯從亦楊身上下來。

「我說,你很重。」

小名死命的勾住亦楊的脖子。

「不要,我要報復你。」

小名索性把腳也繞上了亦楊。

「我要重死你,哈哈哈。」

「耍什麼白痴,你下來啦,要不然我背你。」

將名想了想,從亦楊身上滑下來。

「賴皮會變成小狗。」

「白痴,上來。」

亦楊寬闊的肩膀看在小名眼裡。

小名滿足地笑著跳上了亦楊的背,衝力還讓亦楊顛簸了一下。

「阿肥。」

亦楊忍不住取笑他。

「我才不是!」

將名不服氣地在亦楊背上用力搖啊搖。

兩個人是很幸福的沉醉在溫馨的友情中,但是看在別人眼裡就是偷雞摸狗的姦情。

邱廣從朋友口中聽見這件事的反應絕對超出此時的亦楊所能想像。

之後下了課的亦楊不怕死的又跟惠人請一天假,就趕回了南部的老家。

所以亦楊對之後邱廣殺到教室來鬧得滿城風雨這件事直至過了三天後回到學校才聽班上的人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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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雄,當初恨不得離開,離開後又忍不住思念的故鄉。

下了火車站,亦楊站在人來人往的大廳,望著外頭的刺眼艷陽。

救命啊,他不該選這時候回來的……為什麼都三點了,太陽還是這麼大?

突然,亦楊有種因為陌生而衍生出的罪惡感,像油一樣,浮在心裡的最上層。

「默念三下回到家,會不會真的回到家啊?」

當然不會。亦楊在心裡回答自己。

沒力……

「高雄,你實在是太熱了,要檢討!」

亦楊像瘋子般站在車站外大聲叫,沒錢做計程車,就只好到旁邊的公車站等公車了。

距上一次回來也有快半年的時間了,他那兩個附加來的弟弟聽說是當兵回來又要重考了。

亦楊想起自己如果畢業了也是要踏上當兵一途,看自己健康得像條牛似的,恐怕逃不掉……

高雄,你是一個讓我觸景傷情的地方……

一路悲觀一路哀悼,終究還是讓亦楊等到了車等到了下站的地方。

 

還沒走到家門口,就聽見兩個熟悉的聲音激烈地大吼。

 

「他馬的搶我紅豆餅?給我吐出來!」

「卒仔你噁不噁啊,我都咬得爛爛的你還要吃,你豬啊你愛吃不會去吃飼料?」

亦楊走進玄關,若無其事地脫下鞋。

「他馬的你有種再說一遍?明天的數學小考就別來求我罩你!」

「我呸!不知道是誰老是拿我的英文筆記去抄喔!放話?來放啊!」

如果可以,亦楊巴不得繞過客廳就跑回房間,但是誰看過臥室的位置是在玄關旁邊的啊!

尤其是這種七十幾坪的房子。

想著想著,亦楊戰戰兢兢地踏上客廳加高的檜木地板。

「阿亦?」

「亦哥?」

「嗯,我回來了。」

亦楊抖著嘴角。

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兄弟也假假的笑著。

「好噁心……」

亦楊看見兩張一樣的臉露出一樣的笑容不禁有些反胃。

「幹嘛這樣,我也不是自願跟這個白痴是雙胞胎的嘛!」

叫亦楊亦哥的俞恩嘟嘴。

「嘿!我更不甘願好不好,還偷吃我的紅豆餅。」

俞鹽撇撇唇。

這一切看在亦楊眼裡他們的表情又一樣了,頭暈……

「這種幼稚的事你們也吵?」

雙俞傻笑著。

「拜託不要擺一樣的表情。」

雙俞疑惑地看著亦楊後對看一眼同時露出不屑的白眼。

「天啊……」

「爸爸什麼時候回來?」

趕快把事情說一說他好趕快跑。

「明天。」

雙胞胎異口同聲。

救人喔……

「啊!別走阿亦,我肚子餓了。」

「對啊,媽說你回來會煮給我們吃。」

「好啦,煩死了。」

「我要吃很多的飯!」

「我要吃很多的麵!」

「不可以一樣嗎?」

「是你說不要我們一樣的啊!」

「對對!」

雙胞胎壞心地笑。

神,一定不愛我。亦楊想。

不久吃飽喝足的兩兄弟在沙發的左右兩邊睡著了,坐在中間的亦楊看著體育台轉撥的方程式賽車。

 

俞恩的手放在亦楊的腿上,俞鹽把手擱在他的背後。

 

三個算是高大的男孩坐在三人沙發上實在有點擠,但是亦楊還是不想費事叫醒這兩個讓自己頭大的人。

亦楊對他們就是沒有免疫力。

亦楊專注的看著,直到門鎖發出了聲音。

父親開了門走了進來。

「你回來了啊。」

江父順手就關上了客廳還開著的燈,電視發出了七彩的光,照得亦楊的瞳孔一時無法適應。

「你多住幾天吧,瑜美這兩天不會回來,你來幫俞恩和俞鹽做飯吧。」

瑜美是父親再婚的對象。

他的利用價值。亦楊笑笑。

「喔。」

「你……來我的書房吧,有些事說清楚了比較好。」

亦楊沒有關上電視,江父也沒有發牢騷,亦楊跟在父親的背後,莫名地覺得父親似乎衰老了許多。

他有好久沒有這麼接近父親了,仔細看,父親竟也半白了髮。

當年的意氣風發,如今卻再難從江父身上發現。

走進暗暗的書房,亦楊坐在沙發上。

而站在落地窗前背對自己的父親讓亦楊看不見此時他臉上的表情。

幾分鐘之後,亦楊走了出來。

他回到原先的座位上坐下,卻沒發現一動也不動的兩兄弟已經醒了。

直視著電視螢幕卻看不進任何東西的亦楊感到眼眶無比的酸澀。

直到燙著臉頰的水氣湧滿溢出,亦楊都無法回神閉上眼。

俞恩握住亦楊的手,想藉由體溫告訴他自己陪伴在他身邊。

俞鹽摟著他的肩。

「不要哭,不要哭。」

他們在亦楊回家前就得知,亦楊的親生母親得了肺癌。

末期,醫生保守地告訴家屬,肺癌末期的存活率很低,大概只有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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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那麼擔心。」

 

聽筒的那端傳來溫柔的輕笑,安撫似的緩緩說著跟主題不相干的話題。

亦楊在問清楚了母親病情的狀況後,他打了一通電話給母親。

江父告訴亦楊,她其實很早以前就發現自己的脖子上長了腫瘤,檢查結果是惡性的時候已經支會過父親,後來才確定是肺癌,癌症一但發現病痛時都已經是末期了,父親告訴他,母親的頭髮都已經掉光連鼻毛都沒了所以免疫力很差,而且她化療的併發症很嚴重,末梢神經都失去了知覺。

四肢浮腫,臉也變形。

 

「反正,五年很長啊,人總是會有那一天的嘛,我只是提早遇見了啊。」

 

亦楊眼淚含在眼眶裡,他需要不停的深呼吸才能克制住喉嚨顫抖的哽咽。

「小亦,不要那麼難過嘛。」

「你不說話,媽媽會寂寞啦,你好難得才打電話給我呢。」

亦楊分不清楚,母親的細語是為了他還是因為病流失太多體力的關係。

亦楊分不清楚,到底是因為手不停的顫抖還是哽咽時的抽搐讓話筒無法貼附著自己的耳朵。

「我、我想去看妳。」

亦楊忍住了奔騰的情緒卻讓仍然起伏不定的語調洩漏了微些脆弱。

「好,等你放暑假再來啊,不然太遠了。」

掛上了電話,亦楊被自己心中出現的不安及浮動壓迫得跑出了家門。

借了弟弟的愛車,沒有目的地的遊蕩了起來。

也許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會失去身邊最親的人,世界上有太多意外,但是平時我們卻都忽略了這件事,可能,如果我們不忽略或遺忘就會失去支撐自己活下去的意志。

因為這個認知實在太痛苦。

亦楊說服自己事情並沒有很糟,母親還有五年,身邊又有深愛她的人,她也想得很開,「人總是會有那一天的嘛。」她這麼說。

但是……

亦楊看著藍得不像話的天,但是他要失去她了……

亦楊沒想過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也沒有辦法堅強的去假設這種事情會發生。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逃避著一切,逃避著家人逃避著家。

因為那帶給他的傷痛超乎想像,所以亦楊要避開再次受傷的機會,或許,在不知不覺中,亦楊其實對於母親帶有無法諒解的情緒,潛意識深處無法去原諒父母在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讓他嚐到那樣的寂寞、悲傷,甚至他覺得母親是自私的,在她砍了父親那一刀前為什麼就沒有為自己唯一的兒子著想過?

在無法紓解自己內心痛苦的恨意又不能真正把怨氣出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的情況下,亦楊於是開始用逃避的想法面對許多事。

家人和家庭就是其中之一。

說起來,亦楊自己也已經記不得是從何時開始跟父親的關係竟變得如此冷淡。

車窗外的風呼嘯而過,亦楊微微感受到風中的黏膩感。

從自己的情緒中回過神他看見窗外長長的水平線,他來到有許久沒看見的海邊,深深淺淺的藍層層疊疊,並且再次驚艷於水平線上不遠處夕陽的美麗,一片片的嫣紅如煙霧般包圍了亦楊的視覺範圍。在眼中什麼都變成紅和澄交錯的熱烈,但無論是腦波或是心跳卻只感到像海面反映的粼粼波光一般慣性的起伏。

他把車停在公路一旁的空地,沒有任何阻礙的觀望整片海洋。

亦楊對於先前自我的空虛默默起了羞恥感,在他為際遇及乏味的身心感到煩躁、逃離家庭、母親得了癌症,種種事件發生之後對自己感到羞愧。

若是自己先前痛苦得快撐不下去,那麼得了絕症的母親又為什麼能笑?

亦楊始終不肯承認自己心靈上的幼稚,始終不明白自己不能表現真實的情感也罷,為什麼還要虛偽的若無其事的去微笑?強裝堅強的自己是如此的苦悶。

他內心深處抱怨著,為什麼沒有人能發覺它的孤寂而給予安慰。

原來自己並不是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子,什麼都不恨什麼都不在乎。

其實心裡是那樣介意自己和他人不同的際遇。

自怨自哀。正是過去自己的最佳寫照。

然而那是只有見識淺薄的、思慮不成熟的人會做的事,亦楊發覺到頭來自己竟也是以往他最痛恨的人種。

要認錯並不難,要承認自己的錯誤卻不簡單。

亦楊看著沿岸的防波堤,想像著就這樣跳下去不知道屍體會是如何的被摧毀。

 

又是幼稚的謬想,亦楊苦苦的、苦苦的,笑出了聲。

 

亦楊覺得用這樣極端邏輯思考的自己,真是個徹底自我中心的人。

失敗且幼稚。

明明不想自怨自哀的,亦楊卻又不由自主的陷入了瘋狂的惡性循環中。

僅剩的理智告訴他,一直這樣下去,自己就真的無法跳脫了,更別說振作。

但是、但是,他真的好寂寞,他真的好痛苦啊……

悔恨、遺憾、苦澀種種情緒滿滿佔據亦楊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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