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ognac干邑

 


 

就是很煩躁,然後很寂寞。

 

「啊──」

阿悠踢著電腦桌旁的畫架出氣,為了他那台一直當機的電腦他真是筋疲力盡了。

把從大學帶回的怒氣也一併在畫架被踹倒後轉移在畫架旁的衣櫃,直到衣櫃也被踢歪、阿悠的腳不小心掉了拖鞋,肉腳直接正中衣櫃鐵竿為止。

並非是發洩完畢,因為他接下來就忙著哀哀叫了起來。

阿悠扶著痛爆的腳丫子,一邊跳腳一邊咒罵,看起來情緒已經處於崩潰邊緣。

「都是那個小人!」

今天真是衰到爆了。阿悠想起自己剛才在系辦公室裡受系主任的輕視的眼神,想著他奚落自己的那一番話。

雖然是自己無法在期限之內完成作系展的作品,但試問誰可以臨時在三天之內用PowerPoint做出新落成的系館簡介啊?更別說還要找資料掃進電腦裡,用繪圖軟體、影像軟體編修、製作,他不過是個才疏學淺快被作業逼瘋的大學生。

阿悠恨恨地飛身投向單人床,放任自己趴在床上彈幾下後無力的呻吟。

當他什麼都不用做,報告都不用交,一個禮拜後的期末考都不用念書?啊啊啊……

陷在瘋狂想殺人慾望中的阿悠聽見了舞曲版的國歌,一下子還以為是上帝派國父下來要消滅他心中的戾氣,想了一下才意會到那是門鈴聲。

緩慢的走去開門,不太爽的大弧度拉開門看見的是一臉白痴狀的亦楊,他兩眼無神臉色慘白。

阿悠頗意外亦楊形於色的負面情緒,雖然亦楊一直以來是個表情還算豐富也不會太做作的個性,但是能看透他在想些什麼的時候畢竟是少數。

也許事情其實很嚴重吧?

「我忘了帶鑰匙。」

回應了阿悠詢問的眼神,亦楊有氣無力的閃過他進入室內。

「喔,我煮了玉米濃湯你要不要喝?」

阿悠走進廚房。

「不了。」

「喔。」

得到冷冷的回應後阿悠也不知道要說什麼。過了許久他已經在廚房用半發洩怒氣似的解決掉半鍋濃湯後走了出來,卻發現亦楊呆坐在客廳。

阿悠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跟著坐在沙發上沉默著。

氣氛令人坐立不安,阿悠訥訥的開口:

「你能不能幫我看一下電腦?他一直當機,我很煩惱……」

阿悠當然知道當機這種事不是一下子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他知道自己軟體灌太多,圖檔存太多又不能殺,除非再增加記憶體,但是都不說話又感覺很怪異。

「嗯……等一下我幫你看看。」

亦楊強打起精神卻仍然有氣無力的開口。

忽然阿悠的手機鈴聲響起,星際大戰氣勢如鴻的電影配樂聲。

看了來電顯示,阿悠頭大的不想接,是負責和理事長、主任介紹的同學,因為他簡報的影片流程還沒決定,所以打來催人的。

不耐煩的接起電話,阿悠的口氣顯然非常差,屬於遷怒型的發洩。

「喂,我知道,好啦,不然你來做啊!有本事你不會攬下來做?」

胸口的怒火被燃起,阿悠開始口不擇言了起來。

吵了好一陣子,阿悠突然聽見了關門聲,回頭一看亦楊已經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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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有點不濟的亦楊其實是因為要上班所以才離開宿舍,只是他走之前忘了告訴阿悠,他也沒那心思再去注意他人的想法。

一切如往常般的程序,亦楊走進SCARLET換上了那套自己至今都不太能接受的制服套上了半透明的黑色圍裙,匆促出門也沒帶什麼個人物品的亦楊把衣物放進了和同事共用的櫃子。

用看來特別慵懶的步伐踱至吧檯,亦楊的腦子裡什麼也沒想就站定在吧檯裡等待惠人的發落。

過了一些時間,亦楊發現沒人理他,連平時那尾音拔高的聲調也沒出現。

有些茫然的張望著四周,亦楊看見副店朝自己匆匆跑來,平時穩重的形象被拋諸於腦後。

好像有什麼嚴重的事。亦楊慢條斯理的思考。

「亦楊,我告訴你今天惠人他會晚一點才來,聽說家裡出了事,我臨時調不到可以撐全場的人,惠人跟我說你應該應付得過來,你行嗎?老實說。」

雖然經理說得有條不紊,但是速度顯然過快,亦楊稍微頓了下才點了頭。

此舉看在副店眼中變成了猶疑和沒把握的表示,他暗想等會要通知店長將緯來商討對策。

其實惠人不是要晚點來,而是視情況要不要來。副店擔心得冒汗。

接下來發生的狀況印證了副店的擔憂,在亦楊得知自己被託以重任時SCARLET已經到了營業時間,連用具都來不及清洗準備就直接進入狀況。

亦楊的理智終於被忙碌的現實拉回了一點點。

什麼會是摧毀自己的巨大衝擊,是現實。什麼才是促使自己重新站起的動力,是現實。亦楊忘了這又是哪一部電影的台詞,他看過太多電影,好與壞、商業與藝術。

「你們有探戈嗎?」一位在亦楊終於能稍做休息時坐到吧檯邊的客人說著。

「有。」亦楊無奈的又動了起來。

萊母酒、法國苦艾酒、義式苦艾酒、本尼迪特克甜酒、檸檬汁……

「三分之一、六分之一、六分之一……」

亦楊在嘴裡喃喃自語,那是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

把材料注滿裝有八分滿冰塊的shake杯中,搖晃、搖晃。

然後倒進事先冰過的雞尾酒杯裡。

亦楊全心投入的樣子,映在不遠處將緯的眼中,直直地凝視著人群細縫中的亦楊,將緯察覺他雖然從容卻不若以往明亮的神態。

將緯呼出一口煙霧,捻熄菸,喝著自己帶來的白蘭地,熱鬧的場子裡正因為樓上頗有名氣的地下樂團即將開唱而沸騰。

他奇異的感受到,自己與吧檯裡的黃髮小夥子似乎是此時此地最靜止的生物。隔著許多許多跳動的影像,唯有亦楊忙而從容的一舉一動對將緯來說才是具體的存在。

之後那天亦楊安然收拾了惠人留下的爛攤後被副店告知提前下班,副店還正經八百的說會幫亦楊酌量加薪。

惠人則對亦楊露出愧疚感謝交加的眼神,但是始終在一旁窺探著他的將緯並沒有看見亦楊平時應該會露出的招牌嘲諷式的微笑。

那痞痞的、挑釁的笑容是亦楊最迷人的地方,在將緯的感覺上,吸引著自己的是他那表象與內心的反差,看似輕佻,卻也可以很溫柔,隨波逐流卻又能用認真的態度去處理許多事。

獨特的青澀,這是亦楊個人獨有的表現方式,將緯想探究,他想知道到底這個年紀輕輕的小鬼身體內部裝了什麼,為什麼可以散發這樣的氣質。

在他還沒有弄懂之前,又是什麼原因使得亦楊失去了那個特質?

將緯直盯著亦楊的行動,直到他走向出口將緯起身攔下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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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悠越過重重人潮,終於接近吧檯邊時卻找不到亦楊的人影。

「奇了,我記得……」這個時候他還沒下班啊,會不會去支援外場啊。

他坐上了吧檯邊的高腳椅,點了一杯彩虹,惠人朝他點了點頭表示聽見之後被一旁的熟客拉了過去。

「喂,有沒有搞錯,我跟他約了時間他給我爽約啊?」斐真帶有無理取鬧的口氣大聲咆哮著,不過除了附近幾個人稍微側目之外太吵鬧的氣氛下也沒人特別注意他,斐真拉著惠人阻止他工作,令惠人冒起了冷汗。

「我真的是狀況外好不好,我才剛來,你別吵我會被副店削爆啦!你去問副店!」一把推向斐真胸口擺脫他不甘心的糾纏,斐真不肯罷休。

「嗯……那位阿緯的小愛人呢?他怎麼不在?」斐真眼見問不出什麼自動放開了惠人的手。

「亦楊?我不知道,我一來他就走了,我本來也有看見阿緯但是沒一下他也不見了。」惠人把他趕出吧檯。

「什麼?該不會他們是一起走的吧……為了愛人竟然放棄朋友……」

「懶得理你,人家談戀愛本來就是這樣。」

「對不起,你是說彩虹嗎?我剛才沒發現紫羅蘭香甜酒沒了所以能不能改點別的呢?」惠人妖嬌地對著面前五官端正氣質清朗的阿悠說道。

「天堂樂園。」阿悠鎮定的像是完全不在乎惠人三八的語氣讓惠人十分高興。其實那只不過是因為他在思考著剛才惠人與斐真的談話。

亦楊和將緯走了嗎?糟了他沒想過亦楊有可能會提早下班。

阿悠的口袋裡放了兩串鑰匙,有一把是亦楊忘了帶出門的,因為等會阿悠要去邱廣那熬夜趕稿所以不回家睡,他怕亦楊進不了房門才特地過來一趟。

「好的。」惠人笑得曖昧,阿悠才微微被驚到。

出了吧檯的斐真坐上了阿悠身旁的位子。

「彩虹和天堂樂園都有加白蘭地,你喜歡白蘭地的味道嗎?」

阿悠回過神發現剛才在吧檯裡和調酒師說話的人坐在自己身邊。

「並不特別喜歡。」阿悠照實說,惠人笑了起來,笑斐真肉腳的搭訕。

不再自討沒趣的斐真也點了一杯天堂樂園後就默不作聲。

「我能不能請問一下。」倒是阿悠先開了口。

「你說。」斐真咧嘴對惠人笑了,他就說嘛沒幾個人能不被他迷惑的。

「亦楊真的跟將緯回去了嗎?」阿悠才說完,換成了惠人咧嘴笑了。

「你們的天堂樂園。」惠人仍然合不攏嘴。

「嗯……應該是這樣推測。」強裝鎮定的斐真有風度的對阿悠微笑。

「是這樣嗎……」

阿悠的手機響了起來,同時斐真的眼睛亮了起來。

他為阿悠手機的鈴聲而興奮,那是喬治魯卡斯製作的星際大戰的電影配樂。他在阿悠接起電話準備到外面聽時拉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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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楊與阿悠就這麼樣錯過了,亦楊坐在將緯的休旅車中打著向將緯借來的手機,但是那一端卻沒有人接聽。

「你先讓我下去吧,我再聯絡我室友。」亦楊對著身旁的將緯說著。

「沒關係我等你。」將緯不是很喜歡此時亦楊生疏的態度。

「可是我現在聯絡不上他……」意思就是他要自己看著辦了,所以將緯可以自己先走人。

將緯接收到亦楊若有若無發出的拒絕訊息,內心有些不是滋味。

「如果你找不到人呢?你要睡哪?」沒帶鑰匙就算了,連錢包和手機都沒帶出門就有點誇張。如果一直找不到人,那麼今晚亦楊要到哪裡落腳?

亦楊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正也沒有答案,就算有也不會是令將緯滿意的那一個。閉著嘴,他搞不懂將緯突然對自己改變的態度。

將緯把車發動,亦楊疑惑地回頭。

「要去哪?」

「你先到我那裡去住一晚吧。」將緯等了等之後把車開出停車格。

「喔。」他好像也沒有反抗的空間。

天空的月亮被厚厚的雲層遮住了光芒,亦楊看著車窗上出現了一條條雨水打落的痕跡。一條兩條,水痕越落越急促,變成了一場大雨,急雨打在車子金屬蓋上發出了脆脆的聲響,屬於它本身的節奏充斥著車內,使得空間裡的氣氛愈顯沉悶。

將緯伸手轉開了廣播,讓原本沉靜的雨聲之外多出了不合時宜的歡樂笑聲,亦楊看著窗外,本來就沒有力氣對於愈來愈尷尬的氣氛做出什麼反應,聽見廣播的聲音的確讓他輕鬆了不少。

漫長的車程讓亦楊疲憊地閉上了眼,經過了一整天的折騰他累得只想好好睡一場,等醒了也許什麼事都不曾發生,他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颱風好像要來了。」將緯說著。

亦楊在迷濛之中似乎是聽見了什麼,想要回應卻又不知不覺沉睡了過去。

將緯在發現身邊的人睡著之後拿起自己的外套覆上了亦楊。

到底是什麼原因會讓他露出這樣的表情?將緯專心的開著車,連續的紅燈讓將緯有許多空閒觀察身邊的男孩。男孩眉間有著輕輕的皺痕,嘴角是抿著的。

將緯已經忘記自己在亦楊這個年紀會有哪些煩惱,他也不記得除了因為自己的性向而痛苦外還有什麼事能讓他這麼憂愁過。

亦楊是屬於他弟弟這個年代的人,將緯總是搞不懂小名在想什麼,自然也不認為亦楊的內心能用自己的觀點去理解。他們對他來說明明應該是想法單純的年紀,卻總有帶著天大悲傷般的表情,就算衣食無慮、國泰民安他們也會有些奇怪的苦悶,像是上網速度太慢寬頻又太貴、肚子很餓又不知道要吃什麼之類的。

將緯想著想著啼笑皆非地彎進地下停車場。

或許他不該把小名的模式套用在亦楊身上,停好車將緯發現亦楊自己醒了過來,他茫然的看著身上的外套然後抬起臉看著將緯。

將緯想起了之前他在SCARLET裡被亦楊的神情迷惑後他們四目相接的畫面,原來他這個表情是在毫無防備下才會出現的嗎?將緯的心又被亦楊不經意的樣子勾起了波瀾。

「那是我的,幫我拿著吧。」

亦楊點點頭,仍然茫然的眼神確定了門沒有鎖後開了門,把門打開之後他回過頭看著將緯,將緯也看向他。

「你不下車嗎?」亦楊疑惑。

他一說將緯才發現自己直盯著亦楊的動作出了神。

「嗯。」將緯收起視線。

亦楊進電梯後開始思考等一下盥洗的問題和期末考的範圍還沒讀完等等的,將緯也沒說話。今天的相處屬於無聲狀態。

伸手拿出鑰匙,將緯讓亦楊先進入了室內,亦楊從善如流。

「你先洗澡吧。你自己到我衣櫃拿衣服。」

「好。」反正這裡沒有隔間,他做什麼將緯都看得見。

直到亦楊濕濕的從浴室裡走出來,將緯拿了浴巾給他,兩人都沒有再交談。

亦楊坐到沙發上看著玻璃桌上的酒,拿起來偷喝了一口被從廚房走出來的將緯撞見。

「你喜歡喝白蘭地嗎?」亦楊拿起遙控器習慣性轉著電影台,有些心虛的問。

「還好,只是習慣了。」

亦楊感覺沙發陷了下去,將緯拿過他手上的遙控。

「別看電影,很晚了,你明天早上有沒有課?」將緯另一隻手拿起亦楊剛才偷喝的酒杯就著唇。

「有。」亦楊勉強移開盯著將緯動作的眼神。

「啊,你不用去。」將緯看著電視說著。

「什麼?」

將緯把電視的聲音調高,播報員正重複地發布因為颱風不上班不上課的縣市。

「啊……」亦楊看見字幕上自己的縣市被列入名單。

「為什麼會在這種月份有颱風?」

「幹嘛不在期末考的時後來?」

將緯笑著切掉了電視。

「睡了。」他拉起了亦楊的手,亦楊順勢站了起來。

「我去洗澡,你先睡吧。」他把他帶到了床旁邊,亦楊看著和上次來時不同的深藍色床單。

 

「你……要睡左邊還是右邊?」

「睡你旁邊。」將緯拋下一句不是很有意義的話就閃進了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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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著同一條棉被的兩個人各佔據了床的最邊緣,兩個人很有默契的在彼此之間畫上了一條無形的界線。

亦楊除非對方主動否則對於同志他不會用太親密的行為表達自己的感情,即使是友情也一樣,他總覺得同志都很纖細,不能夠粗枝大葉的對待,也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會,他一向都是用含蓄的態度和同志交往,不論是男同志還是女同志。

這樣的保持距離跟歧視或輕蔑的遠離是不同的,那是亦楊表達尊重的方式。

這當然是亦楊還保有理性時的反應,像是被小名氣到頭暈時強吻了將緯這件事就是個意外。

到現在亦楊還是不太能想明白,那時的自己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將緯翻了身,手臂觸碰到亦楊的皮膚,冰冰涼涼的感覺,他轉頭確定一下亦楊到底有沒有蓋好被子。因颱風而陰涼的空氣流動著,也許一個不小心就會感冒了,將緯稍稍擔心著。

這一看才發現他們的距離空得太大,所以亦楊有一半沒蓋到被子。將緯把亦楊向外側著的身體轉了過來,然後調整兩人的距離把棉被平分。

本來感覺有些冷的亦楊接觸到將緯溫暖的體溫就靠了上來,最後他把臉偎進了將緯的肩窩裡,手順勢也勾住了將緯的腰間,就是像抱抱枕般的姿勢。

被摟住的男人不置可否地挑挑眉,但並沒有推開男孩,就算男人從不習慣有人與自己共眠,

更別說還這樣摟著他睡。

亦楊放在將緯腰間的手弄得他發癢,他便把他的手移開腰側放到腹部之後握住。

跟自己一樣粗糙的掌心,還有幾個小小的繭,男人閉著眼探索著身邊這個男孩的掌紋。男孩有著骨感的指關節,他想起男孩調酒時的神情和姿態,最先前在休店後男孩那意氣風發的花式調酒讓他印象深刻。

雖然調出來的酒不怎麼入喉就是了。

手牽著牽著,男人也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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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了半夜,亦楊身子一震,驚醒了過來。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胸膛不停的起伏,從窗縫吹進的冷風沁涼了他汗濕的後頸。

亦楊忘了先前的夢,只有驚懼、恐慌的深刻感受還殘留在感官裡。

但是他並沒有因為忘了惡夢的內容而釋懷,莫名其妙的心酸充斥在四肢百骸。

 

不安,他很不安。

 

直到了手指微微發抖的地步。

為什麼,他不想這樣,他應該是堅強的。

自己應該是成熟的。

一切都不對,他無法掌控自己,為什麼,他不要這樣。

亦楊突然覺得冷,好冷好冷。

在同一個地方靜靜的待著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亦楊翻身下了床。

踱至沙發邊,亦楊瞧見了將緯放在桌上的白蘭地,和空著的玻璃杯。

將緯在亦楊抽回自己的手時就敏感的醒了過來,他起先並未睜開眼,之後他聽見了小小的斷斷續續玻璃撞擊聲才坐起身一探究竟。

他看見了亦楊寬闊但單薄的肩膀微微顫動,背對著自己坐在沙發上的亦楊凝視著落地窗外。

也許他在喝自己沒放進櫃子的白蘭地,將緯裸著上半身,只比春被厚些的棉質深藍色薄被滑落於腰間,將緯坐著曲起膝手肘撐在膝上,扒了扒睡亂了的髮。

將緯忍住想抽煙的衝動,並沒有驚動離自己不遠處的亦楊,他又翻身躺下,沒有睡,閉著眼。

寧靜的空間裡除了偶爾傳來的酒杯碰撞聲,還帶著若有似無的吸氣聲。

將緯想,那若非是亦楊壓抑的哭聲就是比較用力的呼吸方法,然而會用力呼吸大部分也是為了壓抑。

 

都是壓抑。

 

好想抽煙……將緯輕輕喫咬自己的下唇。

將緯把特意練過的手臂曲起枕到頭下,側著身,微落的昏黃色燈光打在男人起伏的肌理上。

床上的將緯發現自己的心情也隨著亦楊這個男孩而陰鬱,不太高興這樣的感情,也許將緯有些明白這個男孩對自己而言是有吸引力的,又或許,自己可能不知不覺裡也對男孩放了一定程度的感情。

想到如此更加煩躁,他要菸……

將緯渾渾噩噩地把自己的腦子用思想攪成一片爛泥後許久,直到亦楊的體重把柔軟的床壓陷了幾公分,將緯才勉強回神。

他沒有睜開眼,但是亦楊知道身旁的這個人沒有入睡,不為什麼,就是知道。

帶著開始發酵的酒意,亦楊輕輕閉上眼。

兩人之間沒有了一開始的空隙,這次是亦楊自己跨越過了那一條界線。

甚至,赤裸的手臂還互相觸碰著,亦楊因酒意所以體溫偏高,將緯感覺那個熱度似乎從接觸的地方開始往自己擴散。

他還是想抽煙。

說不上來的焦躁,將緯沒有辦法再若無其事下去。

將緯試著觸碰身旁那個熱切但透露著寂寞的身體,用他那雙厚實而粗糙的手。

亦楊沒有反抗但是也沒有回應,任憑那雙手用不算溫柔的勢態把自己拉進未知的領域,對方甚至可以說是粗暴的,不過亦楊也知道那是自己若有若無挑逗對方的報復。

他只知道自己很寂寞,然後他喝了酒。

而他沒有睡,他知道一切。

 

如果能理解我,就可憐我吧。

 

是電影的台詞,這次亦楊知道它出自哪裡。

那是國中時自己第一次看三級片時女主角在床戲開始前說的,他還記得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男主角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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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他就想過,好奇男主角的臉的自己行為模式怪異了些。

原來自己的確有同志傾向……

將緯用力咬了亦楊的頸動脈,痛得他淚流了出來。

「只能注意我。」

男人用著不甘願的語氣說,然後又咬了男孩的唇。

男人漸漸篤定男孩不會反抗自己,男人知道男孩需要的就是痛。

讓自己脫離意識的痛。

他看見男孩露出壓抑痛苦而顫動的神情,因為心理抑或生理的痛,男人緊皺著眉錯開了視線。

就如同把傷口上已經凝固的痂剝下來放血之後,傷口便不會留下疤痕一般。

那是用痛來治療的方法,男孩需要的就是這種方法。

男人有些悲傷。

他感覺自己被利用了。

從那次亦楊突如其來的吻開始,他在男孩的眼裡只是如此的作用。

於是,他沒有因為男孩可能的第一次經驗而溫柔。

亦楊如同自己所希望的,完全被將緯帶給自己深刻的侵略給奪去了思考和寂寞。

沉浸在某種不明的節奏中,亦楊感到被佔有的幸福和異樣的安適。

雖然痛苦,雖然體力到達了極限,但亦楊如所願的沉沉睡去。

 

然後亦楊的寂寞被轉移到了將緯身上。

 

一整夜,男人抱著男孩和菸,無法入睡。

le='�-nP����pt'>掛上了電話,亦楊被自己心中出現的不安及浮動壓迫得跑出了家門。

 

借了弟弟的愛車,沒有目的地的遊蕩了起來。

也許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會失去身邊最親的人,世界上有太多意外,但是平時我們卻都忽略了這件事,可能,如果我們不忽略或遺忘就會失去支撐自己活下去的意志。

因為這個認知實在太痛苦。

亦楊說服自己事情並沒有很糟,母親還有五年,身邊又有深愛她的人,她也想得很開,「人總是會有那一天的嘛。」她這麼說。

但是……

亦楊看著藍得不像話的天,但是他要失去她了……

亦楊沒想過會有這種事情發生,也沒有辦法堅強的去假設這種事情會發生。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逃避著一切,逃避著家人逃避著家。

因為那帶給他的傷痛超乎想像,所以亦楊要避開再次受傷的機會,或許,在不知不覺中,亦楊其實對於母親帶有無法諒解的情緒,潛意識深處無法去原諒父母在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讓他嚐到那樣的寂寞、悲傷,甚至他覺得母親是自私的,在她砍了父親那一刀前為什麼就沒有為自己唯一的兒子著想過?

在無法紓解自己內心痛苦的恨意又不能真正把怨氣出在任何一個人身上的情況下,亦楊於是開始用逃避的想法面對許多事。

家人和家庭就是其中之一。

說起來,亦楊自己也已經記不得是從何時開始跟父親的關係竟變得如此冷淡。

車窗外的風呼嘯而過,亦楊微微感受到風中的黏膩感。

從自己的情緒中回過神他看見窗外長長的水平線,他來到有許久沒看見的海邊,深深淺淺的藍層層疊疊,並且再次驚艷於水平線上不遠處夕陽的美麗,一片片的嫣紅如煙霧般包圍了亦楊的視覺範圍。在眼中什麼都變成紅和澄交錯的熱烈,但無論是腦波或是心跳卻只感到像海面反映的粼粼波光一般慣性的起伏。

他把車停在公路一旁的空地,沒有任何阻礙的觀望整片海洋。

亦楊對於先前自我的空虛默默起了羞恥感,在他為際遇及乏味的身心感到煩躁、逃離家庭、母親得了癌症,種種事件發生之後對自己感到羞愧。

若是自己先前痛苦得快撐不下去,那麼得了絕症的母親又為什麼能笑?

亦楊始終不肯承認自己心靈上的幼稚,始終不明白自己不能表現真實的情感也罷,為什麼還要虛偽的若無其事的去微笑?強裝堅強的自己是如此的苦悶。

他內心深處抱怨著,為什麼沒有人能發覺它的孤寂而給予安慰。

原來自己並不是像自己想像的那樣子,什麼都不恨什麼都不在乎。

其實心裡是那樣介意自己和他人不同的際遇。

自怨自哀。正是過去自己的最佳寫照。

然而那是只有見識淺薄的、思慮不成熟的人會做的事,亦楊發覺到頭來自己竟也是以往他最痛恨的人種。

要認錯並不難,要承認自己的錯誤卻不簡單。

亦楊看著沿岸的防波堤,想像著就這樣跳下去不知道屍體會是如何的被摧毀。

 

又是幼稚的謬想,亦楊苦苦的、苦苦的,笑出了聲。

 

亦楊覺得用這樣極端邏輯思考的自己,真是個徹底自我中心的人。

失敗且幼稚。

明明不想自怨自哀的,亦楊卻又不由自主的陷入了瘋狂的惡性循環中。

僅剩的理智告訴他,一直這樣下去,自己就真的無法跳脫了,更別說振作。

但是、但是,他真的好寂寞,他真的好痛苦啊……

悔恨、遺憾、苦澀種種情緒滿滿佔據亦楊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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