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ognac干邑

 


 

 

當人們隨著年紀遇到了太多事,便覺得自己是過來人。

幾乎是以經歷及年齡來判斷自己處世上的位置,不知不覺小看了人或事,也不知不覺忽略了人或事。

一切的不知不覺,造就了過來人對任何人事物的把握及自信,因為過來人,是以自己的立場去判斷別人,否則,怎會以自身的經歷為前提去給晚輩及子孫定義某些明明不是親身的經驗,卻又說得頭頭是道的問題?

 

有些人知道,一切參考就好,畢竟自己是一個不同於其他人的個體,決定還是要自己來做。

有些人知道,這些人都該是跟自己一般,或是跟自己推測的一樣,到頭來還是自己說的對,等到條件都具備了,這些人就懂了,自己的語重心長。

我們正在學習獨立自主,並吸收屬於我們的經驗。

我們正在借題發揮,終於是把如何克服摔倒後的痛的方法教給下一個即將摔倒的人的時候。

你怎知道我會摔倒?並且在同一個地方?用什麼樣的方式摔倒?並且痛在哪裡?

你有八成的機率會摔倒。一定會痛,那種痛讓人不甘願並且挫敗。

 

也許你說的都對,但那是因為你剔除了你不知道的地方所做的結論。

 

我遇過所以知道,你會明白,我是在告訴你我的經驗。

 

 

亦楊回想自己的過去,高中的時候自己的家裡也曾經發生火災。

濃煙來得非常快,不小心開了房門,即使是馬上關起門一下子房間裡就佈滿了黑灰微粒的濃濃煙霧,明明是白天,但是窗外卻像是傍晚似地暗沉,伸手不見五指,打開了房間裡的窗戶,才使得自己好過一些。

慌亂之中自己還記得報警,但是要打幾號卻一時之間弄不清楚,還好自己房間有電話,也還好自己已無知覺的手握得住電話。不過電話裡冷靜的女音只是重複說了已經有人報案便把電話掛了,亦楊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得救,也不知道家裡有沒有其他人。

站在窗口,好不容易才聽到了消防車的聲音,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竟然也有聽到如此刺耳的聲響便幾乎要落淚的心情。

亦楊不知道是何處起火,並沒有看到火焰,通常在看見火紅之前,在火災現場的人已經被濃煙嗆昏或嗆死,心臟用著已不能負荷的速度頻頻顫動,為了要使自己冷靜,亦楊不斷地強迫自己停止呼吸再吸氣,不管有用或是沒用,腦中已經不能再思考其他。

自己是吸著前來救人的消防員的氧氣罩逃出火場的,消防員擔心自己吸入過多的濃煙而嗆傷,即便是把火勢撲滅了仍然緊急地搶救,不過亦楊倒是在窗口看見了隔壁棟的老人被雲梯車載下四樓。

所以亦楊笑了,四年後的現在看著別人家火災,但是隔壁棟的人拼了命的求救,於是雲梯車便昇上去載人的畫面,亦楊不禁苦笑了。

「你笑什麼?」將緯不敢相信的望著亦楊,什麼樣的人看到火災現場會笑?

還好是皺著眉頭,透露著無奈而感嘆的那種。

「沒啊,想到一些事,你沒事吧?」

「嗯。」

就在亦楊打掃完店裡,等不到和他有約的人現身,於是正準備答應惠人要求自己代班,賺個外快的時候,發現手機來電顯示上竟然是將緯的名字。

接起電話的背景音效就是耳熟的消防車和警車的二部合唱,亦楊大感不妙。

趕來現場的亦楊,不用將緯說明,便開始計算著如何安排將緯往後的生活直到房子恢復正常為止。

「你現在如果要開始省錢的話,就先來住我家吧。」亦楊對將緯說道,彷彿是說到心坎裡了,臉上有著一絲挫敗的男人對他苦笑著點了點頭。

這樣的景氣,再如何有錢,也不能保證生活永遠無慮,何況將緯從來就不是什麼千萬的身價,家族也沒有多龐大的財富可以庇蔭,更別說是因為性向問題早就已經獨立生活的將緯,遇上困難回頭找家裡的行為他是怎樣也拉不下臉。

一夕之間,將緯好像變成了負債中的中年男子一般的苦,亦楊也沒有多說些什麼,除了讓他住宿,其他便是在自己的能力之外了,就算是自己養得活將緯,也供不起他生活上的花銷,另外,眼前這個骨子裡脾氣倔的很的男人應該也不可能讓自己養的吧?

「你那間屋子大概損失多少?」

「估計三、四百萬吧?如果重新裝潢後還可以住人的話。」

「那如果不能住了呢?」

「算不清楚,我房貸還沒有繳完。」

「還有幾年?」

「五、六年而已。不要再問了……」

將緯閉著眼,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一會,「風很大。」

亦楊兩眼直視著遠方……是啊,風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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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車呼嘯而過,滿身汗水剛下班打算走人的亦楊站在店門口發呆,手上捏著空的煙盒,有多久沒抽煙?自從某人嫌棄某牌煙臭太濃之後。也不是特地要戒的,只是變得沒辦法長期抽其他的牌子。

總是不習慣。

不想遷就,手和嘴又癢,只好捏著空盒出神。紅綠色的光從亦楊臉上一陣一陣過後,直到亦楊的手機響起,他都一直在發呆,無意義地純粹是兩眼發直,駝背站姿,沒有二十出頭青年該有的挺拔,像個小老頭一樣。

「你有沒有要吃什麼?」接起手機反倒是亦楊先開了口。

「我不餓,你早點回來。」對方說完便掛了。

從今天開始,將緯便在亦楊家住下了,幾個小時前亦楊把將緯放在自己家之後,還是跑出來幫惠人代班。誰教惠人嘔心瀝血的說著自己好不容易三年完全把不到愛人的痛苦終於可以在今晚終結,讓自己很是同情他。

不過誰來同情自己呢?拖著蹣跚的步伐,走向最近也得走個十來分鐘才有的公車站牌,這不是商業區嗎?公車怎麼可以這麼少?還有公車也得等很久,亦楊眉頭皺得跟什麼似的。

「你在不在家?」

「幹嘛?」亦楊聽著手機裡熟悉的聲音好一會才想起這是自己的室友。

「我現在正要回去,要不要吃宵夜?我幫你帶啊。」

「不要帶宵夜,你來帶我比較好。」講話時還吐著氣,刻意顯示自己累得很慘。

「好吧,你在哪?」

亦楊靠著不明人士的機車看著附近的路標,駝背兼歪著頭說著。

「什麼?超不順的!你給我慢慢等二十分鐘。」

亦楊又被掛了電話,不過這次他可以不計較。

順利的,半個鐘頭後,亦楊和阿悠雙雙回到家,兩個人看都沒看對方一眼,就各自回到房間裡休養去了。

不過亦楊倒是忘了房間裡還有一個中年人在。

恍神開門的亦楊突然被躺在自己床上的人嚇到,不過還是假裝鎮定的吸了口氣走向衣櫃拿著換洗衣物準備要洗澡了,將緯的眼是閉著的,似乎是睡了。

「我睡不著。」

「馬的!閉著眼說自己睡不著!」差點被他嚇到軟腳。

「你幹嘛那麼凶?」將緯反倒張開了眼莫名其妙的問著。

這個死老頭,「被你嚇到。為什麼睡不著?早上忙成這樣應該很好睡啊。」

自己家火災後當晚,亦楊睡得跟豬一樣,因為生理心理都累了。

「不知道,我常常失眠,很累可是很清醒。」

亦楊想了想,翻箱倒櫃的找了三本書給將緯。

「你看看吧,可能有幫助,睡不著就等我洗完澡再說。」

「這是……」兒童繪本?仔細看了一下,三本都是一樣的作者,大衛.威斯納?

「怎樣?沒興趣?很不錯的。從前我還蠻愛的。」語畢,人消失在浴室門口,水聲響起。

將緯有些意外,覺得突然冷了起來,於是縮起腳而坐著。

雖然朋友之中有個是在出版社的童書部門做事,但這並不會增加他接觸兒童文學的機會,有時候會說起這方面的話題,但是自己通常是傾聽居多。聽不懂,也不會主動地問。

往往人與人之間,社會歷練多了,不是什麼都知道了,反倒是知道的越來越少,因為守著自己的天地便覺得已經足夠也已經夠麻煩了,有些事聽聽就算了。除了自己,便少去關心其他的事。

將緯楞楞地想著剛才自己在亦楊房間裡看到的,是收藏了整個書櫃的電影及影集,還有口味雜亂的書,有原文的,有中譯的,甚至還有大陸才有翻譯的簡譯本,大部分都是破舊的,感覺得出這些書是二手的。

然後,還有整套整套的漫畫,已完結或是未完。一邊還有周刊及月刊打包著。

只有自己房子四分之一大的房間,充滿著溢出自己人生的經驗。

將緯不確定自己從前是否也曾這樣的經歷過屬於自己的年輕,是自己已經遺忘還是其實也就是這樣的空白,那個好久好久以前的自己以及十來年後的現在,自己過了怎樣的生活?

將緯小小的混亂了。

「怎麼啦?還是睡不著?」亦楊聲勢浩大的步出浴室,頭上的水滴未擦去,沿著臉頰流下,只圍了一條浴巾,光溜溜的晃到將緯面前。

「我本來還以為像你這種老人家,一看兒童繪本就會睡著了。」沒有任何根據,純粹只是亦楊胡亂猜測。

男孩口中的老年人楞楞的望著男孩散發著與方才全然不同的精力,渾身上下找不到一絲疲憊。隨著浴室的門被打開,蒸氣氤氤冒出,亦楊彷彿是脫胎換骨了似的。

突然之間將緯找不到自己的聲音,他只能看著,看著比起從前的自己或是跟從前的自己一般的那樣的年輕,招搖的在自己面前宣示。

宣示著將緯應該要迴避的自信。

「怎麼了?」亦楊套上褲子,爬上床。

「嗯……沒啊,你今年幾歲了?」將緯把視線轉移到書上。

「現在才問不會太晚了嗎?你也知道自己把到幼齒了是吧?」

隨著將緯訥訥不作聲,亦楊注意力集中了起來,他仔細的看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在意他臉上不愉快的表情。

「你……在想什麼?」不讓將緯迴避他的視線,他索性撥開將緯手中的書跨坐在他身上。

即使是如此,將緯仍然沒有開口,應該說是他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亦楊的髮還未乾,水滴不經意的落在將緯的臉上,亦楊小心的幫他拭去,順手摸了摸將緯的臉頰,捏了捏他的耳垂。

「你可以試著說說看嗎?我想要多了解你,還是你就是不想說?」

「嗯……我只是有點意外。」好不容易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形容,讓亦楊至少知道將緯不是不想說,只是有點難以表達,為了打發無聊的等待,亦楊叫將緯繼續說之後,自顧自親起將緯的臉頰來了。

亦楊壓著他,輕咬著男人的耳垂,在將緯耳後聞著自己喜愛的體味,手不知覺已經以雄性動物的本能為藉口開始蠢蠢欲動了起來。

手貼著對方的胸膛,感受到了和自己不相上下的高溫,亦楊覺得愉快。

但是亦楊被推開了。

一瞬間亦楊錯愕的心情被將緯臉上的迷茫及掙扎軟化,亦楊好好的看著將緯。

雖然是自己把人給推開,但是亦楊的安分等待卻又像是讓自己失望了,將緯覺得頭暈,自己怪怪的。

將緯的眉頭越皺越嚴重,還有漸漸逃避亦楊視線的嫌疑。

「你不想說,也不喜歡我這麼做嗎?」

將緯搖搖頭。

彼此都思考了許久,亦楊又問。

「你想說,說不出口,而且喜歡我這樣做?」亦楊別無他法,玩這種比手畫腳遊戲他很不擅長,只好先提出相反的疑問。

將緯點點頭。

亦楊把驚訝小心地收著,縱使嘴角洩漏了許些笑意,他低下頭,觸碰著剛剛因為臉紅而使氣氛有點尷尬、有點微妙的男人。

「如果不對,你要說喔。」

「說什麼?」

亦楊咬著將緯的頸窩,將緯細細的顫抖。

「我的房間讓你住,我還是跟你收點什麼東西,免得讓你有吃軟飯的錯覺。」

「然……後呢?」

將緯似乎不是很明白,亦楊也不多說,直到情勢漸漸變得不同,將緯才著急了起來。

男人勉強壓住了男孩不安分的手,訝異的望著他。

長長的前戲,讓將緯明白的亦楊的意圖,溫度竄昇,心跳也不在自己的控制範圍,將緯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阻止得了亦楊的侵略。

愈發混亂的腦子裡,將緯只能痛苦的感受亦楊讓自己,好像是掙扎,似乎又是迎合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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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時候,事情總不在自己預料的範圍內。

亦楊把將緯安頓好之後走出房間想要跟阿悠借根菸來抽時,只看見他臉色發白的在客聽的沙發上癱著。

「你……們太大聲了吧……」

亦楊差一點回頭躲回房間,只是需要跟阿悠解釋一番,還是硬著頭皮坐了下來。

「反正你就是想逼我看鎖碼台就是了,對不對!」

「才沒有。」亦楊理虧的說著。

耗費了一番力氣,亦楊終於取得阿悠諒解,也討論了水電費的細節之後,亦楊要到了菸,走到了玄關的陽台。

阿悠跟在亦楊身後,縱使肩併著肩,兩個人的神情卻像是不存在於同一個空間裡一樣,各自望向遠方的自己的倒影,一時之間煙霧繚繞,陽台上的花花草草隨著清風搖擺,又好像是在閃躲,那迷茫的煙霧。

亦楊細細地回味著嘴裡的若有似無,亦或心裡的。

忽然之間亦楊笑了起來,這樣一笑,好像有很多事都清晰了起來。

不要去想了吧,有些事就是總不能被自己預料得到,有些事總是比自己想像的還要簡單又複雜。

今天沒有月亮,也許明天會出現,反正總是會看得到月亮的。

「喂。」

「嗯?」

「這些東西從哪來的?」亦楊指著綠綠的一坨一坨不是很具有美感的仙人掌。

「全部都是朋友借放的。」

「你會種嗎?」亦楊捻熄了煙,呼出最後一口病態的放鬆。

「嗯。」阿悠斜眼瞄了下室友,擺出你管我那麼多的表情。

「這裡向南,光線充足又通風,種什麼活什麼。別操心,管好你自己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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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廣播沒有特意的播放舞曲,空氣在應該有的緩慢節奏中流動,午夜時分電影原聲帶之中的一首,讓亦楊打掃的動作稍稍停頓下來。

關於電影,那曾經是亦楊很美好的回憶之一,不只是十幾歲的高職時期在電影欣賞社的打混,還有幾段青澀的戀情跟隨著電影的上映而誕生或是消失。

隨著回想,廣播中的音樂結束,換上了碧海藍天的配樂,亦楊軟軟的微笑了,這兩部電影的配樂連著撥,讓自己心情好了起來。

「瞧你笑的那麼玫瑰色,戀情很順利喔。」不管是關心或是單純發問,配上惠人的唱作俱佳都會變得好像有雙重意義似的,亦楊回頭看著惠人,仍然不改臉上的笑意。

「是這樣嗎?不是有人前陣子說要去突破自己的童貞的?結果呢?」搭著時而激昂時而柔和的電影配樂,亦楊說出來的話加強了讓人切齒的意味。

「好嘛!你炫燿啊,你年輕你有本錢,都不了解我們這種邁入中年的感傷。」

亦楊收拾完自己的工作,把惠人手中擦拭吧台的抹布拿走,加快清理的速度。被晾在一邊的惠人自顧自的坐了下來說著沒人注意在聽,可也不是要說給別人聽的往事。

店中的燈光差不多都被剛才走的員工切換成幾盞白光,惠人本來就白的膚色更加詭異,廣播不知道被誰關掉了,只剩下兩三個人影的地下室讓亦楊漸漸笑不起來。

「你再抱怨下去就要被附身了你,走了。」

不甘不願的跟著亦楊換了衣服,兩個人終於逃離最後離開地下室的命運,出口外面就是一盞街燈,把黑暗的階梯營造出升天的幻覺,偏偏街燈還是老舊的昏黃色。

「你有沒有看過七個夢?黑澤明導的那個。」亦楊指著出口的那一盞燈。

「沒啊,沒看過,我不常看電影,不過我知道黑澤明是誰。」

「裡面有一段,描寫戰後返鄉的長官過了隧道卻看見之前戰死的兄弟們的靈魂竟然跟著他過了這個隧道,他只好激動的跟他們說戰爭結束了要他們去該去的地方,於是靈魂們就回到了隧道的另一邊,結果後來又來了隻軍犬靈魂,軍犬聽不懂長官說的戰爭結束了,一直不走。」

「喔……那怎樣?」

「沒啊,我只是覺得這裡像隧道一樣。」

「被你這樣說,我才覺得我的戀情像隧道一樣。」

亦楊聽了很不客氣的大笑。

與惠人分開之後,亦楊騎著機車,他感覺整個黑夜就像隧道,就算不停的騎著車也到不了出口,涼風的指尖刮著臉頰,亦楊在寬闊的道路上與一個一個街燈及靈魂擦身而過。

還好,他還有可以回去的地方,逃不開黑夜,但他有人作伴。

 

「我回來了。」亦楊放下了長長一串的鑰匙,掛在另一串鑰匙旁邊。

「嗯,我剛剛洗好澡。」

亦楊傾身親了親頭髮溼溼的男人耳際,然後走向浴室。

「你有沒有跟家裡面的人說你現在在我這裡?」亦楊想起惠人剛才在店裡閒聊時問起的問題,好像是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將緯的去向。

「沒有,他們應該不知道我房子燒掉的事。」

亦楊拿了條鮮黃色的浴巾胡亂的擦拭自己剛洗好的頭髮,看不出來有任何擦乾的作用,他就又把浴巾胡亂披了回去。

「對喔,你房子的事解決得怎樣了?樓下的夫妻要賠你多少錢啊?」

因為欠債而開瓦斯自殺引起爆炸,丈夫重傷沒死,妻子昏迷不醒,留下當時不在場的三個孩子,亦楊大約知道將緯斷斷續續的去找之前的律師朋友處理相關的事,但看在將緯不希望有人過問的情況下亦楊並不清楚細節。

「賠?」將緯輕輕笑了下。一副把某人當白痴的笑。

亦楊識相地閉嘴。假意整理混亂的房間過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又開口。

「你跟你家的人處不好?」

「嗯……很久沒聯絡了。」翻著漫畫,將緯從趴在唯一整齊的床上到側著身看,不是很認真的回答。

「那小名呢?」不管是穿過的還是沒穿過的,反正也分不清楚,襪子、內褲、上衣通通丟到一個袋子中,踢到角落,等哪天有空再洗。

「他是我家的寶。」將緯斜眼看了看亦楊的動作,不打算表示任何意見,繼續研究著大本周刊漫畫。

「他操行這麼爛,是個寶,那你只不過是同性戀,家裡幹嘛不跟你聯絡?」消音。

「你為什麼不跟家裡聯絡?我看你很疼小名啊。」小心翼翼的問句,假仙到亦楊自己翻白眼,把幾條價值不斐的牛仔褲小心的折好,放在一邊的櫃子上。

「功利……」

「什麼?」然後把雕花的皮帶掛好之後,亦楊抽出了垃圾袋,大把大把的,把所有的垃圾往裡面倒。

「我和我爸互相看不順眼。」漫畫看完了,發現沒有下一本,將緯皺起眉頭。

「那是最新的了,下禮拜才會再出。為什麼原因看不順眼?」

「下禮拜我再告訴你。」

這種事還有連載的喔。

「換你了,我也沒看過你打電話回家。」將緯洗完頭沒擦乾又不梳,一根頭髮已經定型,任憑他怎麼弄就是像蘋果的梗一樣翹得直直的。

「那我也要分著說。」

「不行,我討厭看連載漫畫。」將緯指了指床上的那幾本。

「可是要講很久,我會累,那些漫畫家也是一樣,畫太多會很累。」亦楊拿了梳子,遞給將緯,被拒絕。

將緯翻身平躺,不再看著亦楊。「我準備好要聽了。」

「我都還沒準備好要說欸。」

「然後呢?」

沒有然後,亦楊把漫畫及週刊收好,想到要交報告,又懶得開電腦於是作罷。

因為瑣瑣碎碎的事花了些時間,在習慣性記帳之後,亦楊走進床邊凝視著躺在床上的那個人早已沒有動靜。即使他在床尾輕輕的坐下,老舊的床仍然發出彈簧抗議的聲音,抬頭眼前有一扇窗,亦楊看見夜黑到極限之後,天微微轉明。

「我以前就常常這樣,一個人看著天黑天亮,有多小我忘了,有記憶以來,沒有什麼人幫我蓋過被子,晚上睡前和起床也沒有對象可以說晚安早安。雖然是很無聊的回憶,但是沒有聲音的畫面牢牢記在我心裡。

我沒有什麼有趣的或是起伏的和家人的生活,我一直是在家人之外看著一切不如意發生,我沒有受到什麼委屈或是磨難,我的家庭生活很無聊,可是這種無聊是只要一提起就會說不停的那種,所以我不想說。」

「每次一說起來,好像我又回到那個時候。所以我不想提。」

「我很抱歉我的問題,將緯。」

「我沒有察覺你跟我一樣,不想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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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漸漸地進入了秋老虎發威的範圍。

亦楊真的不是普通的怕熱,一邊走路一邊仰頭喝水,他還真怕自己在這樣流汗下去會全身脫水或是中暑而死,上次看了國家地理頻道,才發現中暑會死人。

四周的建築幾乎都是平房,巷子既狹小又有上下坡,這裡該不會是眷村吧?亦楊熱得頭暈目眩,他哪裡知道眷村長怎樣?自己胡亂的猜測,算是打發一戶一戶尋找門牌號碼的苦悶吧。把右手提著的一盒蘋果換到左手,還拿著礦泉水瓶,亦楊掏出寫著地址的字條,原本邋遢的穿著因為流汗及過大的動作更加慘不忍睹。

就是一副想讓人誤以為他是什麼可疑人物才甘心的樣子,可疑人物在整個社區繞來繞去,走到了最盡頭,終於確定的止步。

眼前的這一戶人家,小小的庭院看得見柳樹及九重葛不很搭調的比鄰而生,還有小小的七里香,擺在門前兩旁。圍牆並不高,亦楊若有似無的在下午的陽光中看見主屋發著光的屋簷。屋簷是客家老舊現已經不生產的青瓦,發散出沉穩內斂的氣息。

沉穩的屋簷,亦楊卻看了愈發不沉穩,不沉穩的內心卻穩穩的站著動也不動,是自己動不了還是不想動?直到倒影漸漸變長至某種程度時,裡頭的人開了門。

門裡與門外互相凝視了一會兒,亦楊還未開口,便教門裡的人給招呼進屋。

屋內就散發著跟屋簷上的青瓦那樣的含蓄及內斂,簡單的陳設,甚至是簡單到了不像是一個家庭的樣子。

然後,亦楊被引入了一間一樣簡單的房間,沒有什麼多餘的色彩和裝飾,房子靠窗的地方有一張跟這間房子很不協調的,歐式貴族用的有薄絲幕簾垂下的大床。

大床上有一個瘦小的起伏。

「媽。」亦楊輕輕的叫了一聲,輕輕的靠近,不發出一點聲響的行走才發現原來鋪了一層地毯。地毯是雪白的,除去亦楊腳下剛印上的鞋印。

瘦小的女人笑望著似乎不知所措的兒子,什麼也沒說,或是說不出口。

亦楊沒再前進,保持著某種距離,他不是很清楚的視線彷彿更加的模糊,他更加睜大了眼,試著讓視線恢復,然後吃掉了一滴遲遲不肯落下的汗水,亦楊才又在母親的床前彎下腰,握住了母親的手。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麼一天,要握住母親的手會需要費力的用盡全部的勇氣。

淤積在胸口的泥沙像是被滾滾河水給逼到了極限,他屈服於這樣的壓力,也害怕決堤後的衝擊。

斷斷續續的,床上的人說不出很完整的句子,亦楊也聽不進心裡,兩人互相對看,看進對方的靈魂之後反而穿透了。

然後,在亦楊退出門外,門裡的人闔上門板之後,遲遲的汗水又再度不只是一滴的,以著烈日中飛奔的情境,不停的……不停的……

不停的直到了煽情的告別式。

母親的遺照是一張年輕時風華無限身穿露肩洋裝的微笑,笑著當時的燦爛,笑著此時的解脫。人生走過了這一遭,也只不過是個微笑,竟然換得了微笑,不足夠也足夠了。

亦楊傻傻的,披麻帶孝。

下跪之後,被指示再呼喚一次母親,就當作告別。

真正的告別亦楊沒有機會鼓起勇氣告別,就在幾天前聞訊坐車南下趕到醫院之後,人已經永遠走出這個世界。

現在的告別算什麼呢?亦楊喊了一聲媽。

好多年都不曾開口的,反而人在死亡邊緣時不停的只說得出這一個字,千言萬語,都只在一個叫喚之中。

呼出了一口氣,亦楊的心中留下了一個抹不去的遺憾和傷痛,母親的告別式結束,亦楊在人潮眾多的回程火車上瞇著眼,好運氣的他有了靠窗的座位,窗外景物的影子隨著黃昏的投射不停的碰觸著亦楊的臉頰,像是打在臉上一樣。

他痛得哭了起來。

那一天晚上,他握著溫暖的手入睡。

手的那一邊好像聯結到了遙遠的世界,他怎麼也不放手,害怕就這樣被拋在黑暗之中。

將緯什麼都沒有問,只是把亦楊汗溼的頭髮撥開,露出額頭之後用手幫他把汗擦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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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抹不去的傷痛,只要不再擴大那就夠了,亦楊心裡明白,自己還是得生活。

出現在校園的亦楊,如同往常一般的隨著人潮換著教室,身旁依然是那個將名。

兩個人隨著交談的次數減少,一同行動的機會也減少了許多,亦楊跟將緯算是開始交往之後,與將名的關係更加的尷尬。

雖然亦楊的會話被當,由於暑修時亦楊沒看到將名,於是他不知道,包括會話,小名還有一科主科及通識課被當。

只差一點點,就被二一。

「我要去辦休學。」將名把紙條傳給亦楊以後,被亦楊拉到教室外面講話。

「為什麼?」亦楊和將名到了校舍的中庭邊緣。

「我和這系不合,本來就應該趁早考慮未來的出路,既然我念得很勉強,我想試試看別的。」

「是嗎?以你的程度應該是可以轉學考的吧,為什麼要先休學?新學期都開始這麼久了。你離開了學校,要回老家去補習嗎?考不上你不就要當兵了?」

「為什麼問這麼多?」將名看著亦楊略顯焦急的臉。

「我……?」亦楊訝異小名話中的意思。

「我不想念語文了,所以得從頭開始。你不要再這麼關心我了,拿去關心我哥吧。」

亦楊似乎從來就沒弄懂過眼前這個跟自己明明有多年交情的朋友,連小名把不把自己當朋友看都不清楚。

「你老實跟我說……」將名用力閉緊了眼,眉頭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是打了千百個結,亦楊沉溺在自己與將名多年的糾葛之中錯過了將名忐忑掙扎的那個畫面,他們並肩坐在石階上,小名一開口亦楊便轉頭望向他。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

亦楊的訝異明顯表現在臉上,讓將名看了頗不是滋味。

「有,還是沒有?」將名含著警告意味,一字一字堅定的慢慢傾訴。

亦楊知道自己的心誇張的因為小名而騷動,但他不知道答案。有?還是沒有?

視線被將名水亮的,雖然含著控訴但仍然吸引人的眼神給佔滿,亦楊指尖熱了起來。

「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茫然的輕搖著頭,不自覺眼神中充滿無辜,將名含怨的凝視簡直是讓人莫名其妙的哭笑不得,亦楊苦笑著。

苦笑著勾起的嘴角被將名溼潤的吸吮覆蓋,將名抓住他的肩膀整個人傾向他。

瞪大了眼的亦楊在將名轉而把舌尖探入自己嘴唇內時把將名推開。

因為被推開的衝擊力太強而被小石子刮傷了為撐住自己而撲在地上的手,將名不禁痛得叫出聲。

反過來要扶起將名的亦楊卻被推開跌坐在地。

亦楊楞在地上的看著將名一臉難堪的站起來,轉身消失在校園眾多的長廊中。

彷彿從此以後,兩個人都將從彼此的心裡離開,以一種不得不離開的方式。

亦楊低著頭,瞳孔裡什麼都沒有,恍恍惚惚的耳邊傳來了下課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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