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ognac干邑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空無一人的地下室,只剩下廣播叨叨絮絮,沒有了原本絢麗燈光的襯托,地板黯淡無光,頭頂上幾盞白燈的色溫使人迷眩,仰頭望去好像進入了一個未知的世界。
他想他明白了,或許是一直都知道卻又不願意承認的。
他們之間,沒有接續的節點。
亦楊把拖把靠在牆邊,在吧檯邊坐了下來。
那椅子可以旋轉,在椅子上亦楊手支撐著坐墊輕輕的左右擺動著,就如同他與他之間的關係,沒有前進跟後退的餘地。他與他之間像極了坐在吧檯邊的椅子上幼稚的擺動,而誰會先放棄這個位子?
手支著額頭,耳邊傳來的是Eva Cassudy唱的Time after time。
Sometimes you picture me
I'm walking too far ahead
You're calling to me, I can't hear
What you've said
Then you say--go slow
I fall behind
The second hand unwinds
If you're lost you can look--and you will find me
Time after time
If you fall I will catch you--I'll be waiting
Time after time
如果你迷路了,四處看看就可以找到我,一次又一次。如果你跌倒了,我會抓住你,我會日復一日的等你。
亦楊懷疑著,兩個人分離之後,將緯想起他時會不會有這樣溫存的回憶。
「Time after time?」亦楊輕輕的笑了。
因為沒有延續下去的打算,所以不用多做介紹啊。他想著自己這些天來為了朋友的身分而苦悶是多麼多餘的行為。
上課也無法專注,工作總是出差錯;他甚至摔破了一個杯子。
After my picture fades and darkness has
Turned to gray
Watching through windows--you're wondering
If I'm OK
Secrets stolen from deep inside
The drum beats out of time
如果遲早要結束,為什麼自己無法主動擺脫這一切?
單純的冷淡像孩子似的彆拗,又掙脫不開晚上對方默默的擁抱。
本來自己應該要為了那天的失控道歉,卻又不知道怎麼起頭。
黑暗裡在對方熟睡後的臉孔前不知道已經試過了多少次,還是沒有辦法冷靜的看著著男人清醒時的眼睛說抱歉,然後分手。
You said go slow
I fall behind
The second hand unwinds
Time after time
Time after time
Time after time
Time after time
不過,沒有開始,又怎麼會結束,特意提出分手會不會讓彼此難堪?當兩個人不再聯絡的時候,就算做是分手了吧?亦楊離開了吧檯邊,椅子在原處寂寥的微微轉動,而男孩沒有回頭。
把收音機關掉之後,背起背包,踏出大門之後朝向亦楊靠攏的是日復一日無邊無際的夜空。
他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們沒有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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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那麼難的,跟著我說一遍,『你最近為什麼一直迴避我?』說啊。」
誰說沒有很難,將緯閉著眼,按耐著男孩在自己眼翦上的細吻。
在這種情況下要開口講這種話是非常困難好不好!
斐真那個傢伙,認識幾十年來從頭頂變到腳底、品味走樣、身材變形,只有信口開河這點完全沒有改變,別人的事都說的很容易......
將緯感覺到男孩默默躺了回去,手臂貼近著自己卻又留了些微的距離,正煩惱要如何不著痕跡的抱住男孩,卻隱約感覺到對方的手指頭輕輕的勾住自己的小指。
將緯忽然間不能克制的握住了男孩的手。
對方訝異的拉扯中像是有什麼要從眼眶裡跑出來,將緯眼睛酸澀的不得了,男孩寧願偷偷的牽自己的手,也不願意開口說話,為什麼?
「亦楊,你最近為什麼一直迴避我?」將緯沒有睜開眼,就算睜開也不見得看得見東西,他知道亦楊也不願意正面面對自己。
雖然終於把話說出口,但是男孩不願意回答有什麼用?沉默讓將緯意識到原來問題是雙方面的,不是自己開了口就能解決。
「你跟我說話好不好。」你不說我怎麼會知道?將緯握緊手不讓亦楊溜走。
「亦楊。」將緯終於睜開眼,翻身壓住了男孩。
「你告訴我,你不說我不會明白的,我沒辦法猜,我不想這樣,你跟我說話。」
男人下意識的避開了男孩的視線,埋在對方的頸窩悶悶的訴說著原本難以開口又或許只是自以為自己開不了口的話語。
換來了更加漫長的沉默。
這個夜晚的最後,結束在男孩終於伸手抱住男人,像對待嬰兒一樣輕輕撫摸的時候。
「將緯,你的房子什麼時候會整修好?」
「......再兩個多月。」
「是嗎。」
「嗯。」
「兩個月後你就會搬走了嗎?」
「嗯。」
你要離開我了嗎?
重要的話,總是沒有那麼容易說出口,在心裡面想了好久,多年以後他們才明白,這天晚上,要說的話只有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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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楊開始不回家。
但是輪了比較常接觸的同學家一圈之後,他發現自己無處可去,前些日子自己被工作跟將名那小鬼搞得翻天覆地,後來又搞上了小鬼的二哥,麻煩乘以二的結果就是大學兩年多來也沒有什麼走的近的朋友,算一算剩下來的只有阿悠。
跟自己住在一起的室友啊,那要借住個屁。
上完了吧檯邊痛苦的要死的班,他逃難似的離開了地下室。
丟下了心裡有數的惠人幫他收拾,一點點的愧疚消失在跟將緯的休旅車錯身而過的時候。
雖然不知道要休息了老板幹嘛還去,但是好險自己走的早。
他無論如何就是無法再直視對方的眼睛。他害怕那裡面有太多情緒,也害怕那裡面沒有任何情緒。
會是什麼呢?他在不在乎自己呢?他好奇,卻沒有勇氣承受在得知答案之後可能降臨的傷害。
亦楊發覺自己變得脆弱了。
是不是愛情也會讓人脆弱?
他試著回想自己前幾次的戀愛,然後他驚訝的發現,自己記不清當時那些女性的臉孔。
在沒有人的馬路上緩慢的前進,漫無目的使他難受,也不知道是因為忘記了好像很重要的事情讓自己感到悲傷還是怎樣,亦楊回過神來發現不知道口罩什麼時候濕了。
原來是他流了淚,晚風吹著,竟然還是溫的,從溫度上感受起來一點都不悲傷的東西,卻是因為悲傷而產生。
想到這,眼淚反而越是停不下來。
終於他停下機車脫掉安全帽,趴在機車儀表板上放聲大哭。
他聽見開窗的聲音,他聽見有人說話,但是他停不下來,停不下。
像這荒謬的一切,全都停不下來。
他無法阻止,他為什麼不能阻止呢?
他不能阻止自己忘記所愛的人,那些一個個模糊不清的臉孔讓自己難堪,他也不能阻止所愛的人離去,不管是過世的母親還是漸行漸遠的父親、曾經相熟的朋友都離他而去,他甚至不能阻止自己的淚水。
而將緯就要離開他了。
太過於用力而開始沙啞的喉嚨抽動,眼睛已經完全張不開,但是悲傷卻沒有減輕,為什麼?
他忽然想到,不管如何兩個人還是會分離,他們是同性,要用什麼方式在一起?
怎麼樣才會有未來呢?
該死的將緯又不喜歡他,他要離開了。
為什麼?為什麼悲傷的時候總是要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只會更悲傷啊。
「亦楊,亦楊!」
有人用力扶起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抱在懷裡。
「亦楊你怎麼了?你不要哭,我帶你回家。」
他知道這聲音是誰,他聞到了對方身上的氣味。
但是他還是要確定,這個人是不是他想的那個。
模糊的視線,出現了一張熟悉的臉孔,那裡面的焦急與慌張那麼明顯,自己從來沒有看過。
是他,亦楊抱著對方溫暖的身體,不能自制的哭著。
反正他要離開了,就再讓自己抱一下吧。
一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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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床上的時候,將緯也沒有試圖讓亦楊鬆手。
不管男孩是不是清醒的,看樣子是不會好好看著自己說話了。
這幾天來將緯努力的克制自己不去詢問對方的下落,好像開了口,內心某些隱誨的部份就會攤開在陽光下像冰一樣脆弱。
直到在路上遇見亦楊並且偷偷跟著他的時候,將緯才發現,事實上,他沒有自己所想像的無動於衷。
看見男孩的身影而感到心跳加快的同時,將緯知道,他已經沒有辦法否認,自己對男孩付出的情感,超出了原本的估算。
估算的來源是從前那些零零散散稱不上戀情的交際平均值,那些相遇、交往、分手的一貫性,如此常態、如此不能打破的使人倦怠,甚至還有短短一個月便結束從此不再往來的隨性。
將緯的生命充斥著太多的起伏,所以他忘記了投身在起伏中會有的感受,或者,他自大的以為他掌握著投身其中的感受。
將緯總是冷漠的,不管是離開家裡求學還是與家裡的人決裂,他總是因為察覺自己不並是特別悲傷寂寞而感到些微自厭,甚至他也沒有太多真正的朋友,在有困難的時候幫助自己的只有斐真,而在有事求助於自己時不會感到厭煩的朋友也只有斐真,饒是如此,一個月裡兩人見面的機會也不會超過十天,其他時間大多在酒友開的酒吧跟餐館度過。
他留連於那些來來去去、露骨需索的短暫戀情之中太久,於是他沒有發覺,原來這也叫做戀愛。
在戀情即將消逝的時候,他才恍然大悟,自己戀愛了。
亦楊發出規律的呼吸聲,在寂靜的夜裡,在忽然變得無聲的將緯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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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行了,他讓我很痛苦,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將緯攤在椅背上,視線失焦,咬著煙,任其煙灰慢慢垂落。
「你鬍子是不能刮一刮喔。」斐真無話可說的凝視著他。
「他本來只是不跟我說話,後來開始躲我,現在恢復正常之後更不正常,我就是覺得他很痛苦,我看了也很難過,現在換我不想看到他了,但是沒有看到他我又更難過,一天沒有摸到他我就快要死掉,可是摸到了我也感覺快要死掉,更不用說他像已經死了。」所以兩個人還是在一起,但是氣氛卻讓彼此反胃,難熬的不得了。
「馬的,你們是娘們啊!有話不能坦白講,好好解決嗎?」斐真終於受不了這兩個小時以來黏膩的對話,氣的翻桌。
「馬的,你以為很容易嗎!」將緯用力的撚熄根本沒在抽的菸,也站起來跟他吵。
「上上個月你說什麼直接開口問的鬼話,我照著做,他不回答有屁用!這次更慘,我要問什麼?『你最近怎麼了?』根本是廢話!他回答我什麼,他說他也不知道,到底誰是娘們?你這個穿咖啡色緊身喇叭皮褲的死娘們給我好好說清楚啊!」
斐真忽然冷靜下來,奇怪的看著將緯。
這一陣沉默讓將緯又抓狂,這幾個月來他已經受夠沉默這玩意兒了,正想發作,對方卻搶他一步開口。
「你很久沒針對一個人一次說過這麼多話了你有沒有發現?而且還發了這麼大的脾氣,你......」
將緯愣了愣。
「你是不是真的很在乎那小孩啊?你不只是喜歡他吧?同一個對象可以持續交往這麼久,你明明很厭煩卻又離不開他,你感覺上像是愛上他了。」
厭煩?「我沒有厭煩啊,我只是想要像從前那樣。」將緯傻傻的回話。
沒有否認,嗯。斐真若有所思。
「像從前那樣是哪樣?」他繼續問。
「就是,他會笑啊,會跟我聊天、講一些無關緊要的話、自己來抱我、看電視的時候牽我的手......」回憶不經意的反倒使男人痛苦了,他自己沉默了起來。
洩氣的坐回椅子上。
會煮飯給他吃、會等他回家、會留字條叫自己要記得吃早餐、會在做愛的時候咬他的胸口跟肩膀,然後抱著他直到沉睡也不放開......
有一次,他們站在洗衣機前面,他問著他,為什麼要把所有的衣服反過來洗?
『傻瓜,這樣比較不會褪色啊,少爺,難不成你都送洗?』
那個時候多多少少的氣惱,現在想起來,卻是恨不得時間永遠停留在當時,男孩嘲笑自己的臉孔上。
「現在不會嗎?」斐真輕輕問著。
「現在?」將緯在回憶裡回不來。
「嗯,現在他不會這麼做了嗎?」
「會啊,只是不一樣了,沒有像從前一樣,感覺不一樣,我也不知道......」
將緯想起前天晚上兩個人做完愛,他抱著亦楊問著最近怎麼了的時候,亦楊給他的回答。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將緯雙手摀著臉,苦悶的喃喃自語。
「他要離開我了嗎?斐真,你覺得他要離開我了嗎?」
原本默默看著友人的斐真感受到對方顯而易見的痛苦,為難的開了口。
「我也不知道。」
這種事,你們不知道,誰會知道呢?
「你為什麼不問他?」斐真拿出了難得的溫柔,拍拍好友的肩膀,就走出了辦公室。
「......你就只會說這句話。」然後只聽到手掌裡傳來了悶悶的回話,在獨自一人的空間裡迴盪。
也說不上來是什麼原因,將緯終究是沒有再詢問亦楊的不對勁從何而來。
如果是因為自己,那麼背後的原因他或許並不會想清楚知道,大約是男孩厭倦了跟自己在一起的生活了吧,以兩個人落差的年齡跟生活圈而言,雖然分離算是預料中的事,但將緯還是懷疑自己直接聽見答案會不會從此無法振作。
他太習慣男孩的陪伴了。
剛過了中午,窗外的省道沒有半台車經過,工場也沒有半點人聲,四周圍一片靜默。
家裡沒有人。
桌上也沒有為自己準備的餐點,沒有任何男孩所遺留的訊息。
收拾行李的動作突然讓男人感受到好久不曾如此深沉的沒落。
風扇一陣一陣的吹著,男人覺得他不用聽見男孩拒絕他的話語就快要因為不斷蔓延的寂寥而永遠無法振作。
他知道自己原本就是孤單的,或許從沒有遇上亦楊的自己還可以若無其事的生活,用一種堪稱驕傲於自己生活型態的樣子,沒有累贅、沒有負擔、沒有分離就不會有太複雜的無奈。
難道年紀大了就會想要有一個可以歸去的地方?能撫慰自己所有的傷痕,讓自己感到安心的場所。
事實上他真的在亦楊身上找尋到了溫暖。
說不定某些時刻裡,他曾經錯以為這種溫暖可以永遠持續,只可惜應了誰說的,永遠太遙遠,超過了人性可以掌握的範圍,誰都說不準,下一刻情況會有什麼改變。
如果可以,他希望永遠能留在他身邊。
如果可以。
看著自己寫的清單,把打包好的東西打了一個又一個的勾勾,漸漸的他少的可憐的用品已經被收拾完畢。
今天他會搬出這裡。
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那個極簡風格白與黑與咖啡色系看來稍嫌冷硬單調的地方。
冷風從窗縫灌進,將緯在床沿坐了下來,冬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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